七点的天还亮得晃眼,林小满把行李箱塞进床底时,听见滚轮蹭过地板的“沙沙”声,像有只小虫子在爬。地板上有圈深色的印子,大概是以前放衣柜的地方,边缘还粘着几根长头发,她蹲下去扯,头发却缠在指节上,越拽越紧。
“新来的,借你盆用用!”韩梅的声音从隔间外传来。小满刚把塑料盆递过去,就见她端着盆脏水往厕所冲,水洒在地上,在瓷砖上冲出蜿蜒的小水沟。“跟客户喝了两杯,鞋跟都崴了。”韩梅踢掉高跟鞋,光脚踩在凉席上,脚趾甲油掉了一半,露出底下泛黄的甲床。
小满拿起毛巾准备洗澡,韩梅突然从镜子前转过身:“哎,你有梳子吗?”她对着块饼干盒拆下来的圆镜子描眼线,镜子边缘还留着锯齿,把她的脸映得歪歪扭扭。
“有。”小满从包里翻出把塑料梳子,齿间还缠着两根自己的头发。
“谢了。”韩梅梳着头发笑,“明天见个大客户,得支棱起来。”她的睫毛膏晕了,在眼下画出两道黑印,像只熊猫。小满刚要提醒,就见她从抽屉里摸出罐卸妆膏,挖了一大坨往脸上糊,罐子上的外文标签磨得只剩个“C”。
“这卸妆膏挺好用的?”小满没话找话。
“嗨,拼多多九块九抢的,”韩梅擦着脸笑,“跟我那三百块的也没差。”她突然压低声音,“其实我以前画画的,想考美院,现在倒成了卖化妆品的,你说逗不逗?”
小满没接话,转身进了厕所。浴室小得转不开身,热水器的火苗“砰砰”地响,像有人在里面敲鼓。水温忽冷忽热,她低头搓澡时,看见排水口堵着团头发,混着点不知名的白色碎屑,大概是韩梅的卸妆膏。
洗完澡出来,陈磊的门开着条缝。他坐在电脑前敲代码,屏幕蓝光映在脸上,把颧骨照得发青。桌角堆着七个红烧牛肉泡面桶,桶沿结着圈油垢,像串奇怪的勋章。小满经过时,他突然抬头:“WiFi密码贴路由器上,靠墙站着能连上。”
“谢谢。”小满刚连上WiFi,母亲的视频请求就弹了出来。她赶紧跑到窗边,把镜头对准外面的霓虹灯——“理财贷款”西个红大字闪得刺眼,母亲在那头问:“住的地方咋样?”
“挺好的,朝南,亮堂。”小满笑着说,手指挡住镜头边缘的泡沫板。
“钱够花不?”母亲突然把父亲拽到镜头前,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,手里还攥着把修鞋的锥子,“你爸非说给你塞的五百块不够,要再给你转点。”
“够!我找到工作了,下个月就发工资!”小满的声音突然发紧,赶紧说,“信号不好,先挂了啊!”
挂了视频,她靠在墙上滑坐到地上,手机屏幕还亮着,映出她发红的眼眶。行李箱的夹层里,那个装着五百块的信封硌着腰,钞票上的鱼腥味混着厕所的潮气,钻进鼻孔里。
九点多,韩梅接了个电话,声音突然拔尖:“知道了!下个月肯定给你打钱!别催了行不行!”挂了电话,她蹲在地上抓头发,隔间的泡沫板被撞得“咚咚”响,像有人在里面打鼓。
小满递过去瓶水,韩梅接过来灌了大半瓶,瓶盖没拧紧,水顺着指缝流进袖口。“我弟要交学费,”她抹了把脸,“我妈说再不交就不让念了,可我这个月业绩还差一大截。”
“会好的。”小满坐在她旁边,地板凉得刺骨。
“你呢?来北京干啥?”
“想写剧本。”
“编剧?”韩梅笑了,“那你可得熬得住。我前阵子带客户去影视公司,见着个编剧,三十多了还跟咱一样住隔断间,说写了十年还没火。”她突然拖出个箱子,翻出件米白色大衣,“你看这个,优衣库的,我试了三次,舍不得买。等我这个月做成单子,就把它拿下。”大衣的袖口沾着点灰,她用指甲刮了半天。
十一点,整栋楼渐渐安静下来。陈磊的键盘声“哒哒”响,像春蚕在啃桑叶。隔壁的夫妻没再吵架,改成了低声啜泣,女人的哭声像根细线,从泡沫板的缝隙里钻进来,缠在小满的耳朵上。
她摸出日记本,笔尖悬了半天,才写下:“北京没有海,但我要游到对岸。”刚写完,一滴汗落在“海”字上,墨渍晕开,像朵没开就谢了的浪花。
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,有人踢到了堆在门口的外卖盒,“哗啦”一声响。接着是敲门声,隔壁传来个男声:“外卖。”小满凑到门缝看,穿蓝色工装的男生戴着头盔,雨刮器歪在一边,手里拎着个塑料袋,袋子上印着“张记麻辣烫”。
“麻烦给个五星好评。”他的声音有点耳熟,像老家镇上的口音。
等小满反应过来想开门时,脚步声己经远了。头盔上的灯在走廊里晃了晃,像颗流星。
后半夜,空调外机突然“嗡”地启动,震得泡沫板发颤。小满把日记本塞进枕头下,听见韩梅在梦里嘟囔:“别催了……再等等……”她摸出那五百块钱,钞票上的鱼腥味混着窗外的烧烤味,突然觉得很安心。
黑暗中,裂了的行李箱滚轮还在“吱呀”响,像在说:别怕,天亮就好了。
那声响起初很轻,像春蚕啃着最后的桑叶,后来渐渐清晰,一下下蹭着地板,带着点执拗的钝劲。小满睁着眼看天花板,泡沫板的纹路在黑暗里像幅模糊的地图,她数着滚轮响的次数,数到第七十三下时,隔壁陈磊的键盘声停了。
“咔哒”一声,是他合上电脑的声音。接着传来拉开抽屉的轻响,大概是在找药——这些天总见他往嘴里塞白色药片,瓶身上的字被磨得看不清。小满翻了个身,床板“吱呀”应和着行李箱的滚轮,像两个陌生人在黑暗里搭话。
不知过了多久,走廊里的声控灯突然亮了,橘黄色的光透过门缝挤进来,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。有人趿着拖鞋去厕所,脚步虚浮,大概是喝多了的租客。光带里飘着许多灰尘,在光柱里翻卷,像她此刻乱哄哄的心。
滚轮又响了两下,这次更轻,像是没了力气。小满想起母亲打包时往箱子缝里塞的旧毛衣,想起父亲蹲在火车站台帮她捆箱子时,说“轮子坏了就换,人别垮了”。那时她嫌他啰嗦,现在却突然想摸摸那道裂缝,像摸着父亲粗糙的手掌。
韩梅的呼吸变得沉起来,大概是睡着了。她的隔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,是翻身时压到了化妆品小样,瓶罐碰撞的脆响里,混着声极轻的梦话:“妈,我能赚到钱……”
小满把那五百块钱重新塞进信封,压在枕头底下。钞票上的鱼腥味淡了些,混进了韩梅那瓶9.9元面霜的香味,有点像小时候外婆种的茉莉花。她伸出手,摸到行李箱冰冷的外壳,指尖顺着裂缝滑过去,突然觉得那道口子像只眼睛,正眨着看她。
“天亮就好了。”她对着黑暗轻声说,像在回应滚轮的呢喃。
窗外的霓虹灯不知何时灭了,只有远处工地的塔吊还亮着盏孤灯,在墨蓝色的天上慢慢转。滚轮终于安静下来,整栋楼沉进睡眠,只有偶尔响起的鼾声、梦话和远处的车鸣,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。
小满闭上眼睛时,仿佛听见行李箱的滚轮轻轻叹了口气,带着点释然,又带着点期待。她想,等天亮了,得找根铁丝把轮子绑紧些,还得去地铁站旁的打印店,把那叠皱了的剧本好好熨一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