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午九点的邮局挤满了人,队伍从柜台蜿蜒到门口,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张汇款单,像攥着半截人生。林小满被挤在中间,后背贴着个扛蛇皮袋的大叔,汗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扑过来,让她想起父亲每次去码头前,总往行李里塞的防蛀药。
“到你了。”前面的阿姨转身时,汇款单掉在地上,小满捡起来递过去,看见“收款人”栏写着“李建国”,“用途”是“孙子学费”。阿姨接过单子时叹了口气:“北京的钱难挣,老家的花销倒涨得快。”
轮到小满时,柜台后的柜员正嚼着口香糖,指甲涂成艳红色,扫了眼她的身份证:“寄到漳河县码头镇?”
“嗯。”小满趴在柜台上填单,笔尖在“金额”栏悬了半天,最终写下“5000”。这是她通宵写稿和张勇跑单凑的全部家当,昨晚数钱时,张勇特意把每张纸币都抚平,说“寄给家里的钱,得展展堂堂的”。
“用途写啥?”柜员的口香糖“啪”地爆了个泡。
小满的笔顿了顿。母亲总说“在外面别让人看不起”,她咬咬牙,在栏里填了“生活费”——没敢写“手术费”,怕妈看见又要哭。
“又是个北漂汇钱的。”柜员一边点钞一边嘀咕,验钞机“哗哗”的声响里,她突然抬头问,“你们这些年轻人,在北京漂着图啥?挣的钱全寄回家,自己啃泡面。”
小满没说话,指尖划过汇款单上的“附言”栏,想写“爸好好养病”,又怕字太多超重,最终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,像小时候在作文本上画的那样。
张勇突然按住她的手:“等我十分钟。”他没等小满反应,抓起电动车钥匙就往外跑,工装外套的下摆扫过柜台,带起阵风,吹乱了她刚填好的单子。
“这人咋回事?”柜员皱眉,把钱往抽屉里塞,“要不要先办?”
“等等!”小满按住抽屉,心脏跳得像要撞出来。她看着张勇冲出邮局的背影,他的电动车停在路边,车筐里还放着那本《北京文学》,页角被风吹得翻卷,像只扑腾的鸟。
柜台前的队伍开始骚动。后面的大叔拍了拍她的肩膀:“姑娘,赶时间呢。”
“再等会儿,就十分钟。”小满的声音发颤,眼睛死死盯着邮局门口,生怕张勇像韩梅那样,转身就钻进另一辆车里,再也不回来。
七分钟后,张勇冲进邮局,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,手里攥着个黑色塑料袋,袋口露出半截医院的缴费单——上面印着“漳河县医院”,日期是上个月。
“给。”他把塑料袋往柜台上一放,里面的纸币“哗啦”散开,大多是皱巴巴的五十、二十,最底下还压着几张五块的,带着股葱花味——是他送外卖时蹭的。
“你这是……”小满的话没说完,就被他按住肩膀。
“数数。”张勇喘着气,手背上的烫伤疤痕在柜台灯光下泛着红,“我刚去把电动车电瓶卖了,加上平时攒的零钱,一共五千。”
“你疯了?”小满的声音劈了叉,“没电瓶你咋送单?”
“先借李哥的车用几天。”张勇把钱往她面前推,“你爸的病要紧。”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枚硬币,是昨天塞给她的“漳河游戏厅”代币,“这个你留着,说好了,等你爸好了,咱回漳河打通关。”
柜员的口香糖不嚼了,看着他们手里的零钱,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个新信封:“我帮你们捆起来,寄快的,明天就能到。”
小满数钱时,指尖碰着张百元大钞,背面用铅笔写着“漳河二中2009届”——是他们的母校。她突然想起高二那年,张勇总在晚自习后帮她搬作业本,说“你写的作文能发表,我帮你搬书算攒人品”。
“用途改改。”张勇指着汇款单,“就写‘给爸治病的钱,不够再想办法’。”
小满擦掉“生活费”三个字,重新写下时,眼泪滴在纸上,晕开了“爸”字的最后一笔,像个没写完的拥抱。
柜员把单子递出来时,突然说:“我儿子也在北京,跑快递的,半年没回家了。”她往信封上贴邮票时,多贴了张“一帆风顺”的,“算我送的,祝大爷早日好起来。”
走出邮局,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。张勇的电动车没了电瓶,像只卸了翅膀的鸟。他推着车往前走,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,小满跟在旁边,手里攥着那张汇款单回执,像攥着张船票。
“勇哥,”她突然开口,“这钱我一定还。”
张勇回头笑了,露出颗小虎牙:“还啥?当年你借我的半块橡皮,我还没还呢。”他指着路边的煎饼摊,“我请你吃煎饼,加双蛋。”
煎饼鏊子“滋啦”响着,葱花和鸡蛋的香味漫过来。小满咬了口煎饼,突然觉得这五千元里,藏着比钱更重的东西——是张勇卖电瓶时没说的心疼,是柜员多贴的邮票,是汇款单上晕开的眼泪,是所有北漂人在邮局里,没说出口的那句“家里放心”。
手机在这时震动,是王婶发来的视频:父亲躺在病床上,脸色苍白,却在看见屏幕里的她时,扯出个笑。“别惦记家里,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碰碎什么,“爸还能炸油条呢,等你回来吃热乎的。”
小满举着手机,看着父亲插着针管的手,突然把镜头转向张勇。“这是张勇,”她哽咽着说,“我同学,在帮我呢。”
父亲的眼睛亮了亮,对着镜头点头:“谢谢你啊,孩子,让你费心了。”
张勇的脸“腾”地红了,抢过手机说:“叔你好好养病,等你好了,我陪你去漳河捕鱼,我新学了招撒网的法子。”
挂了视频,煎饼己经凉了。张勇推着没电瓶的电动车,突然哼起首老歌,是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,跑调跑得厉害,却比任何演唱会都动人。
小满跟在他身后,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,手里的汇款单回执被攥得发烫。她突然觉得,这张薄薄的纸,比任何剧本都有力量——因为上面写着的,不是虚构的情节,是实实在在的牵挂,是两个在异乡互相搀扶的人,写给生活的,最朴素的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