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十七分,手机在程序员合租屋的地铺上震动起来,像条不安分的鱼。林小满猛地睁开眼,屏幕光刺破黑暗,把墙角监控的红光映得像颗血痣。她摸手机时,指尖碰倒了枕边的剧本,纸页“哗啦”散开,惊醒了趴在键盘上的陈磊。
“谁啊?”陈磊的声音带着宿醉般的沙哑,眼镜滑到鼻尖,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白。他刚帮一家游戏公司改完BUG,键盘上还沾着泡面汤的油星。
来电显示是“王婶”,老家邻居的号码。小满的心跳突然擂鼓,接通时手在抖:“王婶?”
“小满!你快回来!”王婶的声音劈了叉,背景音里混着母亲的哭喊和刺耳的“滴滴”声——是医院心电监护仪的动静,“你爸刚才心梗倒在灶台前,县医院抢救呢!医生说要十万块手术费,不然......”
“十万?”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,血珠渗出来,滴在剧本的“银锁”二字上。昨天刚从陈磊那拿的押金还没焐热,她摸出钱包翻银行卡,三张卡加起来才三千二。
“我妈呢?”她的声音发飘,像踩在棉花上。
“你妈哭晕两回了,刚醒,非不让告诉你,说‘别耽误闺女在北京干大事’......”王婶突然压低声音,“小满,你爸被推进抢救室时还念叨,说不该让你辞了县城的工作,说北京的风太硬......”
电话突然被抢走,母亲的哭声撞进听筒:“梅梅(她总把‘小满’叫成早夭的大女儿‘梅梅’),别听她瞎咧咧!你爸没事!就是老毛病犯了......”
“妈!”小满吼出声,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,晕开“通话中”三个字,“我现在就订票!钱的事......”
“别回来!”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,带着哭腔的狠劲,“你回来也没钱!北京的工作要紧!你爸说了,等他好点,还去码头帮人搬货,能攒......”
“妈!”小满打断她,喉咙像被砂纸磨过,“那是我爸!不是搬货的!”
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,只有心电监护仪的“滴滴”声,一下下敲在耳膜上。过了几秒,母亲的声音带着气音飘过来:“抽屉最底下,有你爸藏的五百块,是给你留的......别告诉你爸我跟你说这个......”
“啪”的一声,电话被挂断了。
小满攥着手机呆坐,陈磊己经爬起来套外套,他的手在发抖,却把自己的银行卡往她手里塞:“这里面有八千,是我给我爸买轮椅的定金,先给你......”
“不行!”小满把卡推回去,卡面的芯片刮到她的掌心,“你爸下个月就要手术!”她抓起背包往外跑,拖鞋踩在主机线堆里差点绊倒,“我去网吧接活,枪手代写,千字三十也接,很快就能凑......”
陈磊追出来时,她己经冲进了楼道。声控灯在身后次第亮起,照亮墙上“拆”字被人用黑笔改成的“不拆”,像句绝望的咒语。七楼的风灌进楼梯间,吹得她单薄的睡衣贴在背上,冷得像冰。
楼下的早点摊刚支起油锅,油条的香味混着油烟飘上来。小满突然想起初中时,父亲每天凌晨三点起床炸油条,油锅里的“滋滋”声是她的闹钟。那时他总说:“等爸攒够钱,就送你去学编剧,咱县就你一个爱写东西的。”
她蹲在马路牙子上哭,眼泪掉在地上,很快被风吹干,像从未流过。手机突然震动,是张勇的微信:“刚送完机场单,路过你楼下,看见你了。”
抬头时,张勇的电动车正停在路灯下,车筐里放着个保温桶,蒸汽从缝隙里冒出来,混着韭菜馅的香味。他摘下头盔,露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,头盔内侧的北岛诗句被风吹得掀起来:“走吧,我们没有失去记忆,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。”
“上车。”他拍了拍后座,“去网吧,我陪你。”
电动车驶过凌晨西点的中关村,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小满趴在张勇的后背上,闻着他工装外套上的葱油味——和父亲炸油条的味道很像。她突然想起父亲总说,漳河的码头再忙,也得给自家闺女留碗热乎的。
“勇哥,”她的声音闷在他背上,“你说......我是不是特没用?”
张勇没回头,电动车突然加速,碾过路上的水洼,溅起的水花打在护栏上,像碎掉的星星。“我爷常说,船漏了先堵洞,不是先骂船板。”他的声音混着风声传过来,“你爸还在抢救,咱先凑钱,别的回头再说。”
网吧的玻璃门被推开时,网管正趴在柜台上打盹,屏幕亮着《乡村爱情》。小满冲到靠窗的电脑前,开机时看见桌面贴着张便签:“通宵场15元,送泡面。”她摸出手机点开收藏夹,三个影视中介的对话框像三颗催命符:
“微商女王传记,千字30,明天交第一章。”
“耽美网文代笔,重点写‘车戏’,要求‘够野’,按点击分成。”
“保健品短视频剧本,要‘专家访谈’腔,让老头老太太信,一条500。”
张勇把保温桶往她面前一放,是韭菜鸡蛋馅的包子,还冒着热气:“先吃。”
小满咬了口包子,热馅烫得舌头发麻,眼泪却跟着往下掉。她点开保健品剧本的文档,甲方要求“专家说‘吃了能治心梗’”,手指悬在键盘上,父亲倒在灶台前的样子突然撞进脑海。
“写啊。”张勇蹲在旁边,帮她撕开包纸巾,“就当是给你爸写的救命钱。”
小满深吸口气,敲下第一行字:“这款鱼油,能清理血管里的垃圾......”敲到“心梗患者也能吃”时,她突然停住,把“能吃”改成“咨询医生后再吃”,改完盯着屏幕发呆,像在跟谁赌气。
张勇没说话,默默掏出手机,开始给相熟的外卖员发微信:“江湖救急,借点钱,下周还。”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,手背上的烫伤疤痕在蓝光里格外显眼——是上个月送奶茶时洒了,被烫出的水泡。
凌晨五点,天边泛鱼肚白时,小满的文档终于写满三页。她抬头揉脖子,看见张勇蹲在角落打电话,声音压得很低:“李哥,那台二手电动车我卖了,你给个实在价......”
她突然想起张勇总说,那电动车陪他跑了西万多公里,车筐里的《北京文学》翻得卷了边。
“别卖!”小满冲过去按住他的手机,“我能写!我今晚不睡了,能写一万字!”
张勇看着她通红的眼睛,突然把手机塞回口袋,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——是枚游戏币,黄铜色的,上面印着“漳河游戏厅”。“我初中时攒的,”他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疲惫,“那时总想着打通关,后来才知道,生活这关,得慢慢闯。”
网吧的窗外,第一班地铁驶过,轰隆隆的声响里,小满突然觉得那枚游戏币烫得像块烙铁。她低头继续敲键盘,把“专家”的台词改得更像人话,改到“家人的健康比啥都重要”时,眼泪终于忍不住,砸在键盘的F5键上——那是磨损最严重的一个键,她总用它刷新剧本,像在刷新命运。
心电监护仪的“滴滴”声仿佛还在耳边,可此刻,键盘的敲击声、张勇发微信的按键声、窗外地铁的轰隆声,混在一起,倒像支笨拙的战歌。小满咬着牙敲下最后一个句号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写,往死里写,只要能让抢救室的灯不灭,写啥都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