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勇的电动车刚拐出胡同,就被凌晨的风灌了个满怀。林小满在后座攥紧了改好的剧本,纸页被风吹得“哗啦”响,像只扑腾翅膀的鸟。“抓稳了!”张勇喊了一声,猛地加速,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,溅起的水花打在围墙上,碎成星星点点。
“你开慢点!”小满的声音被风扯得发飘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他工装的后襟,摸到块硬硬的东西——是本折成方块的杂志,边角磨得发毛。
“怕啥?”张勇的笑声混着风声传过来,“我这‘战骑’经得住造,上次暴雨天从朝阳骑到海淀,车胎都没爆。”他突然哼起段旋律,调子有点耳熟,像部老电影的配乐。
“《天堂电影院》?”小满往前凑了凑,鼻尖几乎碰到他的后颈,闻到股淡淡的肥皂味,不是外卖箱的油味。
电动车“吱呀”一声急刹在路边,张勇猛地回头,头盔差点撞到她的额头。“你咋知道?”他的眼睛在晨光里亮得惊人,像个被戳中秘密的孩子。
“大学时看了八遍。”小满笑了,“每次看到多多离开小镇,都想掉眼泪。”
张勇没说话,重新拧动车把,车速慢了下来。长安街的路灯还亮着,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,又随着电动车的移动慢慢缩短。“我也看了八遍,”他的声音低了些,“在中文系的阶梯教室,用投影仪放的盗版碟,画面糊得像隔着层雾,可我还是看哭了。”
小满愣住了。她一首以为张勇是“纯体力劳动者”,会修电动车,会送外卖,却没想过他还坐过阶梯教室,看过《天堂电影院》。“你……读过大学?”
“嗯,漳河师范学院,中文系。”张勇的喉结动了动,“大二那年辍学的。”电动车驶过天安门广场,国旗在晨雾里若隐若现,他突然说,“不是因为成绩差,是我爷中风了。”
车筐里的《北京文学》滑出来,小满伸手去捡,指尖触到页边密密麻麻的批注,是用蓝黑墨水写的,字迹和他头盔里的北岛诗句如出一辙。“我爷是码头的老木匠,打了一辈子船,就我一个孙子。”张勇的声音很轻,像怕被风刮走,“那天我正在图书馆写诗歌鉴赏,我爸突然打电话,说爷摔在船坞里,醒了就说不出话,医生说要换股骨头,得十万块。”
十万块,在十二年前的漳河,是天文数字。小满想起自己家那艘“破浪号”,爸说过,当年造船的钱,是爷攒了半辈子的积蓄。
“我当天就收拾行李回了家。”张勇的手指在车把上攥得发白,“爷躺在病床上,看见我就哭,用手比划着让我回学校。可我知道,家里没我不行——我爸要守码头,我妈身体不好,只能我来扛。”
电动车驶过王府井,橱窗里的奢侈品亮得刺眼。小满突然想起他后箱里那本磨破的《编剧基础》,想起他批注里“情感要藏在细节里”的话,原来那些细腻不是凭空来的,是中文系的课本喂出来的,是码头的风浪磨出来的。
“我写过本小说,”张勇突然说,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,“叫《破浪号》,写我爷和码头的故事。在学校时写了一半,回家后就搁下了,首到去年来北京送外卖,才又捡起来。”他从车座下摸出个牛皮纸信封,递给后座的小满,“打印了几本,你帮我看看?”
信封里是装订好的稿纸,纸页泛黄,边缘卷着,显然被翻了很多遍。第一页的标题旁画着艘小船,船帆上写着“勇”字,是用红笔描的。“我爷不认字,我就念给他听,”张勇的声音带着笑,“他听着听着就笑,说‘比说书先生讲得好’。”
小满翻到其中一页,写着:“老林的‘破浪号’该上漆了,张木匠蹲在船板上,用砂纸磨掉旧漆,露出里面的木头,像揭开层伤疤。”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——这写的是她爸的船,是张勇爷俩帮着上漆的那艘。
“你咋记得这么清楚?”
“那天你蹲在码头啃玉米,玉米粒掉了我爷一鞋。”张勇笑了,“你还指着船帆问‘为啥叫破浪号’,你爸说‘因为浪再大,也挡不住回家的船’。”
晨光从东方涌出来,把天空染成橘红色。电动车驶过护城河,水面波光粼粼,像铺了层碎金。小满突然觉得,张勇的48921公里里程,不仅是送单的距离,更是从中文系到码头,从理想到现实,又从现实里捞起理想的路。
“等你爷好点,咱把《破浪号》改成剧本吧。”小满把稿纸揣进包里,指尖还留着纸页的温度,“我帮你写,阿凯帮你拍,肯定比《天堂电影院》好看。”
张勇没说话,只是把车开得更稳了。路过一家早餐摊,他停下车,买了两根油条,递一根给小满:“热乎的,垫垫肚子。”
油条的香味混着晨光漫过来,小满咬了一口,突然觉得这根油条比周志强请的海鲜大餐还香。“你咋不跟我说这些?”她含糊地问,嘴里塞得满满的。
“说这干啥?”张勇蹬着车往前冲,声音里带着股劲儿,“过去的事了。现在挺好,白天送单挣钱给爷治病,晚上写东西,再过阵子,我媳妇生了,就能带着孩子回漳河看爷了。”
电动车的影子在马路上越缩越短,像个正在长大的孩子。小满看着手里的《破浪号》稿纸,看着张勇宽厚的背影,突然觉得北京的风再冷,也吹不散藏在头盔里的诗句,吹不灭后箱里的剧本梦,吹不走一个北漂青年在48921公里里攒下的勇气。
快到小满家楼下时,张勇突然哼起《天堂电影院》的主题曲,调子比刚才稳了些。“等我小说写完了,”他回头笑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,“你当编剧,我当制片,咱拍给全北京看,让他们知道漳河的码头,比CBD的写字楼有意思多了。”
小满举着油条点头,晨光落在她脸上,把眼泪照得亮晶晶的。她突然明白,有些坦白不用刻意说,就像张勇的48921公里,就像《破浪号》里的船,就像这根带着体温的油条——沉默,却重得能压得住整座城市的喧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