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梅是被手机震醒的。输液管里的药液快滴完了,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她手背上,把血管照得像条青色的河。她摸过手机,屏幕上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,背景音里有弟弟背课文的声音——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”,奶声奶气的,尾音拖得老长。
“妈。”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。
“梅梅!你咋声音不对?”母亲的脸占了大半个屏幕,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,“是不是又熬夜了?跟你说过多少回,身体要紧……”
“没事,感冒了。”韩梅扯过被子盖住输液管,笑着往镜头前凑了凑,“你看,我在酒店呢,公司团建,住得可好了。”她故意把镜头往窗外晃,“你看这楼,高不高?”
“高,高。”母亲的声音软下来,“你弟择校费的事……”
“搞定了!”韩梅打断她,从床头柜摸出保单晃了晃,“刚签了个大单,钱够了,您跟我爸别去工地了,在家歇着。”
母亲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:“我闺女就是能耐!对了,你生日快到了吧?妈给你寄了双棉鞋,保暖……”
“知道了妈,”韩梅的眼眶有点热,“我这边要开会了,先挂了啊。”
挂了视频,她盯着天花板发呆,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下来,砸在被子上,洇出小小的湿痕。林小满端着热水进来时,正撞见这一幕。
“醒了?”小满把水杯放在桌上,“陈磊刚来过,给你带了排骨汤,在护士站温着呢。”
韩梅赶紧抹了把脸,笑了笑:“那小子,就知道我爱吃排骨。”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,“坐,跟你说点事。”
小满刚坐下,就看见韩梅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,点开那个客户分类界面——“D类(穷):林小满”的字样还在,像根细小的刺。
“你都看见了?”韩梅的声音有点涩。
小满没说话,点了点头。
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韩梅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,“干我们这行,得给客户贴标签,不然记不住谁是谁。你看张太太,我标了‘缺安全感’,就得天天给她发养生文章;李总标了‘好色’,就得找借口躲着他的酒局……”她突然抬头,眼里带着红,“我标你‘穷’,不是说你没钱,是怕你乱花钱——你上次给我买的护手霜,三百多,你知道那够我买多少份盒饭吗?”
小满愣住了。那是韩梅生日时买的,她总说跑业务手糙,没想到……
“你标我‘爱做梦’,也是因为这个?”
“是,也不是。”韩梅叹了口气,“你总说要写出好剧本,要拿奖,我怕你太较真,被人欺负。周志强那人,我早看他不顺眼了,上次在电梯里听见他跟人说‘小姑娘好拿捏’……”她攥紧了拳头,输液管都跟着晃,“我标这些,是想护着你,又不知道咋说,就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小满握住她的手,手背冰凉,还带着输液留下的针孔,“我知道你为我好。”
韩梅的眼泪又掉下来:“其实我也爱做梦。我以前想当空姐,穿制服,拉着行李箱全世界飞。可我弟生下来就有哮喘,我爸在工地摔断了腿,我妈说‘梅梅,你得挣钱’……”她抹了把脸,笑出了声,“你看我现在,穿高仿衬衫,陪人喝酒,梦想早被生活磨没了。”
“没磨没。”小满从包里掏出个东西,是上次在711便利店买的钥匙扣,个小小的飞机模型,“我给你买的,你看像不像空姐的徽章?”
韩梅接过来,手指着模型的机翼,突然哭得更凶了:“我昨天喝到胃出血,倒在KTV走廊时,满脑子都是我弟背诗的样子。我想,我要是死了,他咋办?我爸妈咋办?”她抬头看着小满,眼睛亮得像星星,“可我不后悔,那单签下来,我弟就能上重点小学了,值。”
护士进来换药,听见这话,笑着说:“你这当姐的,真拼。昨天送你来的王姐说,你倒之前还攥着保单不放呢。”
“那可是我的命根子。”韩梅把飞机模型揣进病号服口袋,“对了,我手机里有个文档,是我攒的客户故事,有个老太太,丈夫走了十年,还年年给他买保险;有个快递员,给全家买了意外险,就不给自己买,说‘我壮实’……你写剧本要是缺素材,拿去用。”
小满看着她手机里的文档,标题叫《他们》,里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故事,比任何编剧理论都鲜活。她突然想起张勇的批注,想起阿伟的小说,原来每个北漂人的手机里,都藏着本没写完的书。
“等你好了,我请你吃火锅。”小满帮她掖了掖被角,“陈磊也来,咱仨好好聊聊。”
“行啊,”韩梅笑了,假睫毛早就掉光了,眼睛却亮晶晶的,“我要吃特辣的,把这几天的苦都涮掉。”
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,照在韩梅脸上,把她的笑染成了金色。小满看着她口袋里露出的飞机模型一角,突然觉得那些被生活磨出的茧,那些说不出口的温柔,那些藏在客户分类背后的真心,都是北漂人写给这座城市的诗——粗糙,却滚烫。
韩梅突然想起什么,拍了拍小满的手:“对了,我把你的分类改了。”她点开手机,屏幕上赫然写着:“A类(最重要):林小满——未来的大编剧,我的骄傲。”
小满的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,像颗小小的钻石,在阳光下闪着光。急诊室的消毒水味里,突然混进点甜,像韩梅手机里那些故事的回甘,像她们没说出口的那句“有你真好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