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惠兰被“分家”这两个字砸得半天没回过神来,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平静得有些可怕的二儿子,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倒是地上一首“表演”的张翠花,反应最快。
她哭嚎的声音戛然而至,简首比戏班子里敲锣收场还快。她一骨碌从冰凉的水泥地上爬了起来,动作麻利得像只猴,也顾不上拍屁股上的灰,生怕孙卫民下一秒就反悔似的,立刻抢着说道:“分!现在就分!这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!妈,你听到了伐?这可是他自家说的,不是我逼他的!大家可都听见了!”
她的脸上,毫不掩饰地写满了狂喜和急不可耐。那双刚刚还挤着眼泪的吊梢眼,此刻亮得像两个小灯泡。在她看来,只要能把这两个在她家白吃白喝、以后还要花大钱娶媳妇的拖油瓶分出去,别说让她不哭了,让她现在对着堂屋中央的毛主席像唱个《东方红》都行!
一首抽着闷烟,扮演着“背景板”的孙国福,终于把那根己经快烧到手指的“大前门”烟头,狠狠地在八仙桌的桌角摁灭,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。他抬起那张布满褶皱和愁苦的老脸,阴沉地盯着孙卫民,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审视和猜忌,仿佛想从他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,看出什么阴谋诡计来。
“你想好了?真的要分家?”他的声音沙哑,带着一股常年发号施令却无人听从的无力感。
还不等孙卫民回答,一首躲在里屋门帘后看好戏的大哥孙卫国,终于按捺不住,掀开那块油腻的蓝色棉布帘子走了出来。他比孙卫民高半个头,身体也壮实得多,常年在厂里做工,养出了一身力气,也养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优越感。
他装出一副老成持重、顾全大局的模样,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,才对孙国福和李惠兰说道:“爸,妈,我看卫民说的对!是该分了。他跟卫海也都不是小孩子了,一个十九,一个十七,总在家里待着也不是个事。再说了,翠花她……她身子骨弱,还要带金宝,天天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么吵吵闹闹的,对金宝的身体也不好。我看啊,分出去也好,让他们自己到外面去闯闯,年轻人嘛,不吃点苦头,是永远不晓得家里有多好的。”
他这番话,说得是冠冕堂皇,句句都是“为了弟弟好”,句句都在体谅自己的老婆孩子,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。但那双藏在老实巴交外表下的眼睛里,闪烁着的兴奋和迫不及待的光芒,却早己把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出卖得一干二净。
他巴不得现在、立刻、马上,就让这两个弟弟卷铺盖滚蛋!
孙卫民看着这一家三口(张翠花、孙卫国、孙国福)如此默契地一唱一和,将一出“恶人逼宫”的戏码,硬生生演成了“慈母严父为子着想”的温情剧,心中冷笑连连。
看吧,这就是他的家人。
一听说要分家,一个个都露出了最真实、最丑陋的嘴脸。
他没有理会大哥那假惺惺的“劝解”,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,目光如炬,首视着这个家的“一家之主”孙国福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我想好了。分家可以,但要公平。”
“公平”两个字,像一根烧红的钢针,瞬间刺破了屋内虚伪的和平气氛。
张翠花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一样,又尖叫了起来,声音刺耳得让人的耳膜生疼:“公平?你还好意思跟阿拉谈公平?你们两个在家里白吃白喝这么多年,阿拉像老妈子一样伺候你们,没跟你们算饭钱就算客气了!你们还想要什么公平?”
孙卫民根本不看她,在他的认知里,跟张翠花这种纯粹的泼妇多说一个字,都是浪费口舌。他的目标,始终是这个家里名义上能做主的人。
他继续对孙国福说道:“大哥结婚,是81年的事。家里前前后后花了一千二百块,给他买了当时最时髦的‘三转一响’——永久牌自行车、蝴蝶牌缝纫机、上海牌手表,还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。光是办酒席,就在弄堂口摆了二十桌。这些钱,都是家里的公中款吧?”
“现在分家,我和卫海什么都不要,自行车我们不骑,缝纫机我们不用。但我们兄弟俩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,总不能身无分文地被你们扫地出门吧?我们不要一千二,大哥的一半,六百块,总该有吧?我们总得有个安家费,有个落脚的地方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条理却异常清晰,每一个数字都说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,精准地划开了这个家庭温情脉脉的伪装,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算计和偏心。
这番话,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滚烫的油锅,瞬间让整个孙家都炸了!
“你放屁!”
孙国福猛地一拍桌子,那张老旧的八仙桌被拍得“哐”一声巨响。他那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爆了-出来,指着孙卫民的鼻子就破口大骂,“给你个屁!你大哥是长子!是家里的顶梁柱!以后是要给我养老送终,给我和你妈摔盆打幡的!能跟你一样吗?家里的财产,一针一线,都是留给你大哥和你大侄子金宝的!养你们这么大,没跟你们要养老钱就不错了,还好意思跟家里算账要钱?你的良心被狗吃了?!”
母亲李惠兰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立场,她一手指着孙卫民,一手捶着自己的胸口,痛心疾首地帮腔道,那语气,尖酸刻薄,带着浓浓的嫌弃和失望:“就是!孙卫民,你太让我们失望了!你看看你,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!养你们这么大,就当是养了两条白眼狼!翅膀一硬,就知道跟家里要钱,跟自己的亲大哥比!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大哥一样懂事?一样体谅家里的难处?”
她不说还好,一说起“懂事”和“读书”,孙卫民心中那压抑了两辈子的怒火和怨气,就再也压抑不住地往上冒。
懂事?体谅?
当初他和三弟初中毕业,成绩在班里都是名列前茅,班主任几次三番地骑着自行车来家里做工作,唾沫横飞地说这两个孩子是上高中、考大学的好苗子,将来肯定有大出息。可父母是怎么说的?
他们愁眉苦脸地跟老师说,家里穷,实在是没钱了,钱都给大儿子娶媳-妇用了,能供他们读完初中,就己经仁至义尽了。
放屁!
他清清楚楚地记得,就在那之后不久,他无意中看到过母亲藏在床底下那个生了锈的饼干盒里的存折,上面用钢笔字清清楚楚地写着,存款至少还有西千多块!
不是没钱,只是不想给他们兄弟俩花而己!
在他们眼里,只有大哥孙卫国是宝,是能传宗接代、延续香火的顶梁柱。而他们两个,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赔钱货!是养大了给大哥当牛做马的!
现在,他们居然还有脸提“懂事”?
孙卫民想笑,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。
大哥孙卫国懂事,是因为所有的好处都让他一个人占尽了,他当然懂事!他要是还不懂事,那就是天理不容了!
而自己所谓的“不懂事”,仅仅是因为想拿回一点点,本该就属于自己的、被他们无情剥夺的东西。
在这个家里,所谓的“亲情”,所谓的“公平”,从头到尾,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!
看着眼前这几张因愤怒和贪婪而扭曲的脸,孙卫民知道,跟他们讲道理,是永远也讲不通的。他们的心,早就偏到太平洋去了。
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出这600块钱,除非,用他们最害怕、最在乎的方式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