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孙卫民和孙卫海,手里拿着那两份冰冷的、盖着鲜红公章的公证件,兜里揣着那六百块名义上的“借款”,走出街道办事处那扇掉漆的木门时,身后传来了大嫂张翠花如释重负的、几乎要笑出声来的声音,以及大哥孙卫国催促父母快点回家的、毫无感情的腔调。
最后,是那扇老旧的木门被重重关上时,发出的那一声沉重的“砰”。
那声音,像一把巨大的铡刀,轰然落下。
彻底斩断了过去,也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门里,是孙家人自以为是的“安宁”和“胜利”。他们终于甩掉了两个只会吃饭、还要花钱娶媳-妇的“包袱”,还“合理合法”地让他们背上了沉重的债务,可以安心地过他们那偏心眼、只围着长子长孙转的“好日子”了。
门外,是兄弟俩茫然而未知的未来。
初春的午后,阳光透过弄堂上方那片被电线切割得零零碎-碎的天空照射下来,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风依旧带着一丝寒意,刮在脸上,有些刺骨,却也让人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。
兄弟俩并肩走着,没有立刻离开这条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弄堂,而是沉默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。他们需要回去,拿上那个被搜查过的、空空如也的网兜。
一路上,之前围观的人群虽然散开了些,但家家户-户的门缝后、窗帘边,都藏着一双双窥探的眼睛。当他们走过时,那些压抑的、窃窃的私语声便如同潮水般,从西面八方涌来。
“哎,回来了回来了!侬看看,真的就这么被赶出来了!”
“作孽哦
“要我说,还是怪孙家老两口,心都偏到胳肢窝去了!”
在弄堂口的公共水池边,几个洗完衣服正准备回家的阿姨妈妈,更是毫不避讳地议论起来。其中一个身材微胖、嘴唇很薄的张大婶,对着身旁正在拧干衣服的李大妈,撇着嘴,一脸的不屑。
“李家姆妈,侬是没看到哦!阿拉刚刚就在街道办门口,看得一清二楚!那孙家大媳妇张翠花,拿到那两份盖了红章的纸哦,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头去了,就像捡到金元宝一样!自家两个小叔子,以后连家都没了,伊拉倒开心得不得了!真是良心被狗吃了!”
被称作李大妈的女人叹了口气,她年纪稍长,看事情更透彻些。“张家嫂子,侬又不是第一天认得伊拉。孙家那个大媳妇,从嫁过来那天起,就不是个省油的灯。倒是孙家老两口,我是真看不懂,怎么就能眼睁睁看着,把事情做噶绝!那可是亲生儿子啊!以后老了病了,动不了了,看他们怎么办!”
张大婶“呸”了一声,将一盆洗菜水泼到阴沟里:“怎么办?到时候那张翠花肯定第一个把他们扫地出门!指望她养老?做梦去吧!要我说,孙家这两个小的,尤其是老二卫民,今天做得对!这种家,这种爷娘,断了干净!省得以后还要被他们吸血!”
她们的对话,一字不落地飘进孙卫民的耳朵里,他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
孙卫海紧紧地跟在二哥身后,两只手死死地攥着那两份冰冷的、仿佛有千斤重的公证书和他那份被施舍来的三百块钱,指节都捏得发白了。他的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,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,无声地滚落下来,砸在胸前那片洗得发白的旧布衫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他紧紧地拉着二哥的衣角,声音哽咽,带着无尽的迷茫和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惧:“哥……我们……我们没有家了。他们……他们真的不要我们了……还让我们欠了那么多钱……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……”
家?
孙卫民停下脚步,回过头,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弄堂口,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。门上的春联经过一个冬天的风吹日晒,己经褪色卷边,显得有些斑驳,就像这个家早己腐朽破败的内里。
是啊,没有家了。
也好。
从一开始,那里就不是他和三弟的家,只是一个打着“亲情”幌子,不断吞噬他们兄弟俩血肉、尊严和未来的囚笼。
现在,他们终于从这个囚笼里,逃出来了。
至于那600块钱的“债”,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也是他彻底与过去割裂的最后一道手续。
孙卫民转过身,用那只没受伤的手,重重地拍了拍三弟瘦弱的肩膀。他的语气无比平静,却带着一股穿透风雪的力量,也带着一种解脱后的释然。
“不,卫海。”
他看着弟弟那张布满泪痕的稚嫩脸庞,一字一句地说道,声音清晰而坚定:“从今天起,我们才真正开始为自己活。”
“那个地方,不是家,是牢笼。我们出来了,应该高兴才对。哭什么?为那些人掉眼泪,不值得。”
孙卫海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,看着二哥。他发现今天的二哥,真的很不一样,那眼神里的平静,仿佛能抚平他心中所有的恐慌。
“可是……哥……六百块钱……我们怎么还得起……”他哽咽道,这才是他最害怕的。
“至于那笔钱,”孙卫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眼中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符的锐利光芒,那是一种经历过尸山血海、看透了人性险恶后才会有的眼神,“你放心。两年?用不了那么久。我会让他们,在最短的时间内,亲眼看着我们,把这笔钱,连本带利地摔在他们面前!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却充满了力量:“我们不仅要还钱,还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,我们兄弟俩,离开了他们,只会过得更好!好上千倍!万倍!”
“我们的家,从现在开始,才要靠我们自己的双手,一砖一瓦地建起来!”
孙卫海被二哥眼中那股强大的自信和决心所感染,那股力量,仿佛能将他心中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驱散。他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,用力地点了点头,擦干了眼泪。
“哥,我相信你!以后你说什么,我都听你的!”
“好!”孙卫民满意地-点了点头,他要的,就是三弟这句承诺。这一世,他不仅要自己活出个人样,更要带着这个唯一的亲人,一起站到最高处,看尽世间繁华!他绝不会让三弟再重蹈前世的覆辙!
他拉起三弟的手,大步朝着与孙家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身后,张大婶和李大妈的对话还在继续。
李大妈看着兄弟俩远去的、单薄却挺首的背影,又叹了口气:“唉,话是这么说,可两个半大孩子,身上就那点钱,出了这个弄堂,吃啥住啥呀?这世道,不容易啊。”
张大婶却把湿毛巾往肩上一甩,不以为然地说道:“李家姆妈,侬就放心吧!我看孙家老二那眼神,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,像头小狼!饿不死的!说不定啊,以后这孙家老两口,有他们后悔求饶的时候!阿拉就等着瞧好戏吧!”
孙卫民充耳不闻。
别人的同情,一文不值。别人的唱衰,更激不起他半点波澜。
他要的,是自己亲手打拼出来的未来!
门外,是新生。
是属于他们兄弟俩的,崭新的人生。
而那两份公证书,便是他们新生的起点,也是未来,对那个所谓的“家”,最响亮、最清脆的耳光!
他要让孙国福和李惠兰,在未来的某一天,为今天的所作所为,悔断肝肠!
他要让张翠花,为今天的嚣张跋扈,付出最惨痛的代价!
至于那个被他们当成宝的“金孙”孙金宝……
孙卫民的眼中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混杂着无尽恨意的血色。
前世的债,今生,该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