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*片段：惊鸿**
顾家老宅的宴会厅，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泻而下，将衣香鬓影映照得如同流动的星河。十二岁的顾衍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小西装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疏离。他被父亲顾震霆带在身边，像一件精心雕琢的展品，被迫“学习”着成年人的社交规则——虚伪的寒暄，不动声色的试探，利益交换的潜流。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水、雪茄和陈年佳肴混合的沉闷气息，让他觉得胸口发闷，只想逃离。
他借口透气，悄然溜到与主厅相连的、相对安静的小偏厅。这里被布置成一个小型沙龙，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静静伫立在角落，像一只蛰伏的兽。就在他准备找个阴影处的沙发将自己藏起来时，一阵清泉般的琴音流淌而出，瞬间驱散了周遭的浮华与沉闷。
顾衍的脚步顿住了，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。
钢琴前坐着一个女孩。
她看起来比他小几岁，大概八九岁的模样。穿着一件薄荷绿色的及膝小纱裙，柔软的黑发梳成两条乖巧的辫子，发梢系着同色系的丝带。宴会厅璀璨的光线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银边，让她看起来像误入凡尘的精灵，干净得不染尘埃。
她正在弹奏一首曲子。厉骁不懂音乐，只觉得那音符如同月光下的溪流，清泠悦耳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，瞬间抚平了他心底的烦躁。她的手指纤细白皙，在黑白琴键上轻盈跳跃，像林间小鹿灵巧的足尖。她微微侧着头，神情专注而恬静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，的唇瓣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。
那一刻，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喧嚣的世界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。厉骁只能听到那纯净的琴声，只能看到那个被柔光笼罩的女孩。他像被施了定身咒，站在离钢琴几步远的地方，屏住了呼吸。他见过很多漂亮的孩子，家族里的表姐妹，合作伙伴的女儿，都像橱窗里精致的娃娃。但眼前这个女孩不一样。她的美不是浮于表面的装饰，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灵秀与纯粹，像初春枝头绽开的第一朵花苞，带着未经世事的清新与脆弱。
一个音符弹错，女孩的指尖微微一顿，眉心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，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。那瞬间流露的懊恼和小小的沮丧，非但没有破坏美感，反而让她显得更加生动真实。厉骁的心也跟着那微小的蹙眉轻轻揪了一下，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，仿佛想帮她抹平那点烦恼。
就在这时，一曲终了。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悠悠消散。
女孩收回手，放在膝盖上，轻轻舒了一口气。然后，她抬起头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西周，恰好对上了顾衍怔怔凝视着她的双眼。
那双眼睛！
顾衍的心跳在那一刻彻底失控，如同擂鼓般重重撞击着胸腔。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？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，倒映着水晶灯细碎的光芒，却又深邃得仿佛藏着整个星空的秘密。眼神干净、懵懂，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和一丝丝被打扰的茫然。她的目光像带着温度的羽毛，轻轻拂过厉骁冰封己久的心湖，激起一圈圈他从未体验过的、陌生而滚烫的涟漪。
西目相对的瞬间，女孩似乎有些意外。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被厉骁冷淡的表情吓退，也没有流露出刻意的讨好。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，像是在确认这个陌生的男孩为什么一首盯着自己看。然后，她似乎觉得没什么危险，嘴角轻轻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，露出一个羞涩又友好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微笑。那笑容很浅，像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，却像一道惊雷，劈开了厉骁内心所有壁垒森严的伪装。
轰——
有什么东西在顾衍的脑海里炸开了。那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、强烈到近乎眩晕的悸动。胸腔里那只疯狂擂鼓的怪兽瞬间安静下来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，仿佛整个灰暗的世界都被那双清澈的眼睛点亮了。他感到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，连耳根都烧了起来。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她的目光，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，仿佛被那纯净的眼神钉在了原地。
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“失神”。
“晚晚，弹得真好！”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，一位衣着典雅的妇人走过来，亲昵地摸了摸女孩的头，打断了这短暂而永恒的对视。
女孩——苏晚，乖巧地应了一声，被妇人牵着手带离了钢琴。离开前，她又回头看了厉骁一眼，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，然后便消失在通往主厅的拱门后。
小小的偏厅瞬间安静下来，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琴音和她身上若有似无的、类似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。
顾衍还站在原地，维持着刚才的姿势，一动不动。
周围的喧嚣声浪重新涌了回来，宴会厅的灯光似乎也变得格外刺眼。但顾衍的世界，在女孩消失的那一刹那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，重新变得冰冷而空洞。只有心脏处残留的滚烫悸动，和视网膜上清晰烙印的那双清澈眼眸、那抹羞涩的微笑，在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。
他第一次，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的存在，它跳得如此剧烈，如此陌生，如此……鲜活。
他低头，看着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心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她目光注视时的灼热感。一种从未有过的、强烈到近乎恐慌的失落感攫住了他。他弄丢了他的蝴蝶。那只仅仅停留了片刻，就照亮了他整个灰暗童年的蝴蝶。
顾衍缓缓抬起头，望向苏晚消失的方向，幽深的黑眸里不再是孩童的懵懂，而是沉淀下一种近乎偏执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暗芒。那个薄荷绿的身影，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，那抹羞涩的微笑，以及那泉水般的琴音，像最深刻的烙印，从此镌刻在他灵魂最深处，成为他冰冷世界里唯一的、不可替代的光源，也成为日后所有疯狂与执念的起点。
他知道了她的名字——晚晚。
苏晚。